《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提出“促進人工智能助力教育變革”“深化人工智能助推教師隊伍建設”，為AI賦能教育指明了方向。

2025年全國兩會，以DeepSeek為代表的人工智能工具是代表委員們熱議的焦點之一。如今，AI正以前所未有的態勢深度融入教育領域，既為教育發展帶來重大機遇，也讓教師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AI時代，教師的角色正悄然發生轉變，教師的獨特價值在哪里？如何在這場變革的浪潮中保持核心競爭力，成為每一位教育工作者亟待思考與解決的關鍵問題。

我們特邀全國政協委員、專家學者和一線教師，圍繞“AI賦能教學，教師如何保持核心競爭力”主題展開對話與討論。

主持人

中國教育報-中國教育新聞網記者 戚悅

本期嘉賓

汪小帆 全國政協委員、上海應用技術大學校長

魏  忠 上海海事大學大數據管理與應用專業副教授、珠海復旦創新研究院研究員

凌宗偉 江蘇省中學語文特級教師、高級教師

AI工具應該讓老師更幸福

記者：AI如何為教育賦能？將如何影響傳統的教學方式？

汪小帆：關于“AI賦能教育教學改革”話題已經有非常多的討論。我想舉例來說明，這學期開學的第一堂課，我走進了一間程序設計課的教室與老師和同學們做了交流：既然大模型也具備了編程能力，同學們為什么還要學程序設計？應該如何學？盡管大模型可以自動生成代碼或簡化開發流程，但程序設計不僅僅是寫代碼，更是培養邏輯思維、問題分解和解決能力的過程，這些能力在智能時代更為重要。事實上沒有編程基礎也不可能開發出類似于DeepSeek這樣的產品。但是確實傳統的注重講授語法的程序設計教學方式需要改變，現在我們需要考慮結合實際項目開發培養學生的邏輯思維和問題解決能力，需要指導學生合理使用和正確分析人工智能工具輔助編程，需要和學生一起分析AI工具使用中可能存在的倫理問題，提升學生的價值判斷能力等。

事實上，AI對教學方式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我在來開兩會之前還在學校與高等數學和大學物理的教學團隊做了交流，大學物理的老師還給我演示了如何把數字人和DeepSeek結合以實現更好的個性化教學效果。

魏忠：技術驅動帶來四重教育變革：云地融合、信息蝶變、場景再造、器道重構。原有教育中的家校、年級、社會、信息等流動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信息一方面以爆炸性的信道沖擊著傳統的教育與校園，另一方面又重整教育和學習的邏輯，知識在云地融合的分享與傳播中讓以往教育者付出的重復勞動和管理不再具有核心價值，而有創造能力的教師使用先進的工具，可以創造更大的價值。技術使用的初期，教師更多地使用了技術的工具性；后期融合之后，人與技術將變成一種不分彼此的狀態。智能化教學工具、個性化學習平臺服務于教育，達成“學生自主、教師自由、管理自在”的目的。

凌宗偉：隨著DeepSeek等AI工具的普及，基礎教育領域正迎來一場深刻的變革，不僅會改變知識的傳播方式，也將重塑教育的組織形態。在我看來，這一改變深刻印證了《德魯克管理思想精要》中的一個論斷：“在知識社會中，創造績效的不是個人，個人是一個成本中心，而不是績效中心；創造績效的是一個組織。”在知識可以唾手可得的今天，再優秀的教師個體的智慧在AI智能體面前也會顯得“捉襟見肘”。

AI時代，教師既是組織知識網絡的資源供給節點，又是系統化教育產品的使用者。這種雙重角色導致兩個關鍵轉變：其一，教師的核心能力從教學設計轉向知識貢獻，其職業價值取決于向組織知識庫輸送有效元件的質量與頻率；其二，教師的教學行為越來越依賴組織提供的認知技術支持，如基于全校學情大數據生成的差異化教學方案。教師勞動被深度卷入組織級的知識生產體系，個體創造力通過系統化的質量控制流程，轉化為可規模化的教育服務。組織鼓勵教師積極分享自己的教學經驗和創新成果，同時不斷優化認知技術支持系統，為教師提供更加精準、有效的教學輔助工具。

記者：教育工作者面臨什么樣的新考驗？教育需要做出什么樣的新轉變？

汪小帆：面對日新月異、加速發展的人工智能技術，本領恐慌、能力不足是擺在我們每一個人面前的現實課題；另一方面，技術的發展也為我們通過更加高效的學習以提高適應性提供了強大的動能。因此，教師要以積極的心態應對變化、樹立信心。

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全國政協十四屆三次會議的民盟、民進、教育界委員并參加聯組會時指出，“現在，一方面，有了智聯網、人工智能，教育的工具和方法會發生變化，學生能力培養會有變化，這些正需要與時俱進地進行改革。另一方面，對于學生的啟智、心靈的培養和基本的認知能力、解決問題能力的培養，是不能放松的。基本功還得有。”

我們作為教師需要意識到，要從傳統的以教師為中心、以講授為中心轉變為以學生為中心、以學習為中心。教師如果只會傳統的講授知識的方式的話確實會面臨被淘汰的危險，因為現在學生可以借助人工智能等工具和網上資料高效學習很多知識。教師要從知識的傳授者轉變為學習的引導者，要更加突出對學生的價值塑造和能力培養。

魏忠：隨著技術的進步，我們需要關注由技術引起教師的職業恐懼，需要如同關心學生培養一般關注技術進步中教師的培養，提升教師幸福感、自我價值感。AI應當讓老師更輕松、更幸福。通過平臺工程，減少教師的非主業復雜勞動，用AI支撐教學。中國教育治理架構的底層邏輯是建制化的。教育建制化、分層和職能管理，各種考核評估幾乎都是中長期的計劃，管理部門計劃、經費計劃、申報、下撥、考核，事務壓力讓基層教育管理者和教育工作者身心俱疲，而人工智能技術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亟待開發。

凌宗偉：在人工智能重塑信息生產與傳播規則的今天，AI技術創造的文字、圖像和數據流呈指數級增長，但這些內容大部分是低質量的，只有少數具有價值。教育工作者尤其面臨雙重考驗：既要掌握工具運用技巧以提升教學效能，又要培養批判性思維，在信息過載中構建篩選屏障。這要求教師建立起類似“認知免疫系統”的過濾機制，通過持續更新知識儲備、強化邏輯訓練，準確識別。這種篩選能力不僅是信息處理的技術，更是數字時代生存的核心素養，幫助人們在混沌中錨定真理，實現認知資源的優化配置。

AI時代，教師尤其需要具備較高的信息素養和較強的批判性思維能力，成為信息篩選和評估的榜樣。只有當教師自身能夠精準識別信息的價值，才能有效地引導學生在復雜的信息環境中作出正確的判斷。教師需要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體系，適應AI時代信息快速變化的特點，同時保持對新技術和新工具的敏銳洞察力，以便更好地將其融入教學實踐。

老師和學生都是AI時代的學習者

記者：如何做好AI時代的“人工智能化的教育”？

汪小帆：教師要主動學習，要自覺把掌握新技術、新工具、新方法作為必備技能。一是在教學過程中合理使用人工智能工具的能力，包括如何指導學生合理使用。由于AI可能會出現“幻覺”等現象，教師需要不斷提升價值判斷能力。二是了解人工智能的基礎知識。我們不僅要面向廣大學生開設通識課，廣大教師也需要普及人工智能知識，這樣才能更好理解AI的工作原理，從而更好地使用AI工具。

魏忠：教育是一項非常專業的事業，這就要求到了關鍵的時刻、壓力大的時刻、未知占據多數的時刻，一線教師能頂住壓力，能有非常精準的直覺。AI永遠無法替代教師的情感溫度、價值引領和創造性思維。我們要做的，不是與AI競爭，而是要學會與AI協作，將重復性工作交給AI，讓自己專注于更有價值的教學設計、個性化指導和育人工作。

AI帶來機遇，但也帶來恐慌，如果沒有幸福的教師，就只有誠惶誠恐的教育。在AI賦能教育中，應該讓教師承擔起知識庫的準備、篩選和投喂重任。教師應該訓練自己的AI工具，擁有自己的“數據主權”，擁有自己的數據集與私域數據庫。為學生構建怎樣的培養計劃、課程庫、實驗項目庫，然后用怎樣的編排手段有效地組織起來，是教師教育成功的關鍵。應該讓教師肩負起系統性、結構性、長期性的課程體系建設。AI發揮協同優勢，以課程數據為基礎的私域知識庫為核心，以課程智能體為解決方案，為教改和教學成果積累素材，正向激勵教師的個性化教學。應該用AI承擔起教育過程的合規支撐，用AI解脫教師壓力，使其投入創新培養的主戰場。

凌宗偉：人工智能教育以人工智能為核心內容，目的是培養學生掌握AI相關的知識和技能，幫助他們成為未來能夠運用AI技術的專業人才。其核心在于“教什么”，即如何將人工智能的知識體系傳遞給學生，使他們具備適應人工智能時代的思維能力，如邏輯思維、計算思維、信息思維等。

需要注意的是，AI時代更應該重視學生的紙筆訓練。隨著AI技術的快速發展，數字化學習方式逐漸普及，學生紙筆訓練減少的趨勢可能會越來越普遍。紙筆訓練要求學生將思維轉化為文字，這一過程需要深度思考和信息加工，促進長期記憶的形成。過度依賴數字化工具可能導致學生習慣于淺層次的信息處理，缺乏深度思考和邏輯推理能力。

教育人工智能則強調利用AI技術解決教育中的實際問題，提升教育質量和效率。其核心在于“怎么教”，即通過AI技術改進教學方法、評估方式和教育管理。例如，個性化學習路徑的推薦、智能評測系統、虛擬助教以及智慧課堂中的行為分析等，都是教育人工智能的應用場景。

AI時代的教師，必須由個體走向團隊。隨著AI技術在教育領域的深度滲透，智能教學系統、個性化學習軟件等工具不斷涌現，它們能夠精準分析學生的學習情況，提供海量的知識資源，并模擬個性化的教學場景。教師們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角色定位，從單一的知識傳授者轉變為團隊協作的參與者。

教師團隊可以共同研討，為學生制定個性化的成長方案。這種團隊協作模式能夠匯聚多元的知識與經驗，形成強大的教育合力。不同學科、不同教學風格的教師組成團隊，能夠實現優勢互補。同時，教師團隊還能與AI技術深度融合。教師可以利用AI分析學生的學習數據，了解學生的學習進度和薄弱環節，從而更有針對性地設計教學內容；AI則可以根據教師的教學目標和學生的特點，提供豐富的教學素材和創新的教學方法建議。

教師不可替代的價值在于激發學生的創造力

記者：教師與AI相比，有哪些不可替代的優勢？如何發揮自身的獨特優勢？

汪小帆：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應該是更好地賦能教師而不是取代教師。我是研究控制理論的，這一學科的創始人諾伯特·維納于1950年出版的《人有人的用處》一書中明確指出，人類所獨具的創造力、豐富的情感以及卓越的社交能力，是任何機器所無法企及的。這在75年后的今天看來依然是非常深刻的見解。教師不可替代的價值也正在于激發學生的創造力、增進學生的情感以及培養學生的交流溝通能力上。智能時代教師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價值將更為凸顯，教師作為學生學習引導者的作用將更為重要，其價值最終體現在幫助學生更好“學會學習、學會共處、學會為人、學會做事”。

魏忠：人有一種特別的本領，就是能夠進化和分辨。教育最大的不確定性在于培養對象的可遷移性，也就是服務于未來的能力。農業時代、工業時代、信息時代、人工智能時代，無論是其內在邏輯，還是對人的基礎的要求，都是不一樣的。知識有壽命，教育也有時間窗口。語言、代碼、數學知識是否非要在很小的時候學習并不一定很重要，而養成人工智能時代的建構思維非常重要，包含邏輯思維、計算思維、信息思維、迭代思維、逆向思維等。

學生上小學時掌握的知識，到高中畢業還不過時，那這些知識就是有用的。而學生的技能與體驗，形成的肌肉記憶，幾乎終生不忘，且成年后較難學會。這種教師主導的、長久的、眼耳口鼻的訓練，是虛擬AI無法替代的。

我發現，真正業務出身的教育管理者并不像外行那樣對教育產生焦慮，因為對他們來說，升學率、名校、考評等固然能夠證明自己，但這些都是客觀的，外在的。多年來，他們冷靜地面對具體的、復雜的，以及小眾的、特殊的學生，這才是一位好教師真正的價值，這種價值的發揮，不在于教育條件和教育技術，而在于教師和學生的主觀能動性。

凌宗偉：人工神經網絡是一種復雜的結構，它通過與輸入數據的模式共振來工作。這種共振過程使得神經網絡能夠捕捉到數據中的模式，并將其存儲為經驗。這種經驗并非對事物本質的理解，而是一種基于數據關聯的模仿，這不意味著它們真正理解了這些策略背后的因果關系。相比之下，人類的學習方式不僅僅是模仿，而是通過有條理地理解周圍世界的內在關系和性質來構建知識體系。此外，人類與世界的交互是多維度的，包含了情感、直覺、創造力等復雜因素。這些因素使得人類的行為和決策不僅僅基于數據和模式，還受到價值觀、目標和主觀意識的影響。

教師需要具備敏銳的觀察力和反應能力，及時發現學生的生成性問題并給予反饋。課堂上隨機發生的討論，往往能夠激發學生的思維，促進深度學習。教師能憑借教學敏感性，在復雜多變的課堂環境中，迅速捕捉學生需求、情緒變化及學習動態。這種軟實力在AI時代顯得尤為重要，AI技術雖能提供豐富的教育資源、精準的數據分析以及智能化的輔助教學，但它在理解學生個體差異、情感交流、動態課堂管理以及深度思維激發等方面的局限性，使得教師的角色顯得更為重要。簡單地說，AI時代教師更需要一雙發現的眼睛，或者說，專業教師的教學敏感是AI無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