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了》插圖。 馬小得 繪

圖1 童子童詩的時間圖

　　瑞士作家于爾克·舒比格在著作《大海在哪里》中曾這樣說過：“我遇到過一群人，他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會，而且睜著眼睡覺。還有一群人，他們腦袋里盛開的不是思想而是花朵。”（李真子譯）讀兒童文學作家童子的詩歌，就是在腦袋里種滿花朵的過程，時間在孕育它時播下種子，只有童年的光照著它們的時候，它們才會醒來。那些長在我們頭頂的花穗晃來晃去，四周飛舞著蝴蝶，直到它們搖晃成一束光：“我的頭頂就始終有一束光/光里有個小小的聲音說：/‘我理解你的寂寞。’”（《當我是個孩子的時候》），這也是他對讀者的呼應，在未知的時間之中：

　　一歲和九十九歲

　　一歲的時候學會了爬。

　　一歲的時候開始蹣跚學步。

　　一歲的時候已經在牙牙學語。

　　一歲的時候認識爸爸媽媽。

　　一歲的時候，對一切都好奇。

　　一歲的時候，

　　不知道世界很大很大。

　　到了九十九歲，

　　還在學什么？

　　到了九十九歲，

　　知道的事情就快忘光了。

　　到了九十九歲，

　　還會認得面前的笑臉嗎？

　　到了九十九歲，

　　還能看到有趣的事情就拍手樂起來，

　　那就太好了。

　　到了九十九歲，

　　卻聽見星星們互相在說：

　　看呀，人，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呀。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那個小小的時間的種子，飛到空中是鳥，落到水里是魚，長在地上是花，然后又慢慢回到最終的地方。正如這首詩，童年認知的局限讓我們相信“一”是起點也是終點，九十九歲呢？“九九歸一”，由此形成一個生命的圓環，轉一轉就是一生的時間。這也讓我想起童子在其詩集《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了》后記中的闡述：“我喜歡探究從孩童到老人——在這樣的兩個端點，人的內心都有哪些東西并不曾改變。就像蝴蝶一樣，始終保持著成為蝴蝶的心，那么，人是始終保持著成為人的心嗎？”

　　時間的指針無時無刻不在指向童子的語言，他以創造性的方式進入、傾聽和感知那些無法發現或被遺忘的事物。在他這里，童詩是歷久彌新的經驗，是從語言中升起的心靈，于是時間開始誕生、長大、衰老，或者永遠停留在詞語的此刻：“幼小的生命，被甜蜜寵愛——/這是宇宙里的一切/最好的起源啊”（《嬰兒的秘密》）；“是長大后的變化更糟，還是/永遠保持孩子的心思更糟？”（《變老的詩》）；“你還喜歡吃以前喜歡吃的東西嗎？/你寫信嗎？/當你說話而別人假裝沒聽見的時候，/你會生氣嗎？/你喜歡現在的你嗎，/像我喜歡現在的我這樣？”（《孩子的提問》）；“什么東西最多呢？/從前的答案是時間/現在的答案是：沙子”（《答案》）……童子喜歡以提問的方式深入時間的內心，情感是他詩意的靈魂，始終保持對這個世界的驚奇成了他撫摸“答案”的方式。或者說，在詩人這里，沒有“答案”或許才是唯一的“答案”。而時間只是一種童詩載體或心理暗示，以獨特的感知描繪語言圖景，讓童子的童詩如同一件能彈奏的樂器，節奏、氣息、心跳組合在一起，構建一個“新時間”，詩人通過這個“時間之眼”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歷程。是的，這個時間不僅屬于童子，也屬于讀者：

　　和時間捉迷藏

　　最愛的游戲，

　　就是捉迷藏了吧。

　　藏在花朵看不見的地方，

　　藏進果實里。

　　藏在星星找不到的地方，

　　藏進睡夢里。

　　“你在谷垛后面藏好了嗎？

　　我找過來了！”

　　——趕快重新跑掉吧，

　　藏到蟋蟀也找不到的地方。

　　灰頭土臉地走出來時，

　　轉身又高興起來，

　　現在，輪到我找你了。

　　藏到哪里好呢？

　　藏到哪里好呢？

　　我看著小時候的自己，

　　藏來藏去。

　　好緊張，好緊張，

　　從小到大，

　　和時間捉迷藏，

　　一次也沒有贏過。

　　能不能偶爾

　　贏上小小的

　　一秒鐘呢？

　　這首童詩通過時間多樣性的呈現不斷介入我們的疑惑，如果和童子一起繞到他詩歌的背面，你會發現時間一直推移著他的童詩在走，在指針交叉的縫隙，未知的謎題永遠無法解開，因為很多問題本身沒有答案，只有無盡的追尋。這也是詩人在這首詩的最后發出“能不能偶爾/贏上小小的/一秒鐘呢？”的原因。

　　美國作家巴比特筆下的《不老泉》描繪了林中有一處泉水，如果兒童喝了這個不老的泉水，就永遠停留在那個時間的年齡，即使到了一百歲也永遠是個孩子的模樣。也就是說，時間在他們身上突然停止了、失效了，就像西班牙畫家達利的名畫《記憶的永恒》中折疊、垂落的時鐘。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時間先生不在家”（童子的童詩名）。誠然，童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是對于時間的一種想象嗎？

　　童子渴望從時鐘里現身。時間如同洞穴，想象一下，你跟隨詩人一起掉了下去，然后不停地往下跌落，假如你現在十歲，你會跌到八歲、六歲、四歲，甚至更小，接著你跌進了媽媽的肚子里，時間已經忘記了在你身上前行，你也有可能跌成“花朵、鳥獸、種子和風”（《世界的客人》）。誰知道呢？當你完成這樣一個時間旅行的時候，童詩就找到你了。于是，童子這本詩集的童詩的“時間圖”就出現了（見圖1）。

　　從人類的幼年到老年，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如同時鐘的時針和分針，不斷轉動著他們的行為、活動和游戲，這也是童子童詩中生成的語言經驗。伴隨著“生命是我所知道的/最最珍貴的禮物”（《禮物》），所有的事物都在隱隱發生變化，童子發現了其中的本質：“作為人的生命/才有了存在的意義”（《作為人的生命》）。就像美國詩人奧登的詩句“魚作為魚而游泳/桃作為桃而結果”（穆旦譯），世間萬物各有生命，各有本真，才有了屬于自我的意義和價值。這種想法貫穿了童子的整本詩集，包括他的另一本詩集《赤足跳來跳去》。“小王子”說，最大的問題不是長大，而是遺忘。在童子的童詩中，語言的生命力、未知之夢與想象的宇宙，一切的詩性都指向時間的力量。仿佛“時間”就是童子的化身，他希望通過這些童詩，讓我們感受到時間的魔法：最重要的是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你，此刻的生命是否能讓時間和童心保留下來？

　　沿著這種時間軌跡，童子的童詩確立了一種新的童詩美學，他想向我們傾訴在“成人—兒童”的對話背后，隱藏著無數個奇妙的世界。在他的詩中，想象與情感作為童詩最美的力量之一，就像蝴蝶的兩只翅膀。對此，詩人也明白，無論是成長還是寫作，一切都需要從毛毛蟲開始蛻變：“他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也知道自己最終就是那只‘蝴蝶’”（《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了》后記）——那只永遠飛在時間里的蝴蝶。

　　我想，這正是童子在童詩中帶給我們的最最珍貴的“時間的禮物”吧。

　　（作者系兒童文學作家，曾獲首屆“小十月文學獎”詩歌獎）

《中國教育報》2024年10月11日 第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