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就要告別這片黃土地,沿途的樹是褐色的,零星的枝葉是褐色的,和兩邊灰撲撲的群山融為一體。在山的這邊,有少年時代的父親。
父親曾在寫給我的一封信中這樣介紹自己的“家”:“我們家住在三間并排的窯洞里,那排窯本身就不大,我家更小,只有最西邊那一間歸我們所有,另一間是遠方叔叔家的,我們一家六口人,就擠在一間窯洞里。”
我對這間窯仍有記憶。昏暗的拱形窯頂,脫皮的磚墻,冷颼颼的漏風的木格窗,土炕上鋪著舊舊的油單,是那種墨綠色的,上面有褪色的牡丹花,但恰恰是牡丹花開的位置,下面那一處炕塌陷了,摸上去有一個大窟子。炕頭有灶火,奶奶做飯時,白花花的蒸汽罩滿整間窯,柴火越燒越旺,火氣隨炕道進入炕底,一半“暖炕頭”熱得燙腳,而另一半“冷炕頭”依然如冰窖般凍人。
“我九歲才進學堂,那學堂在高高的堡門上,在村的最北邊,家鄉話把北叫作‘八’,每天早上我出門,都會沖你奶奶喊一句,‘媽,我去八門上書房了’。”父親的信里,寫到自己少年時代的讀書往事,為的就是要勸我好好讀書,好好努力。
高高的堡門是入村的必經之路,在明朝時,有軍隊曾駐扎在這里。堡門高二層,下層是拱形的通行之路,原來有兩扇布滿銅釘的大門,后來沒了,只剩下堡門內石板路上深深淺淺的道道車轍訴說著歷史的滄桑。時過境遷,當年的堡門二層變成了村里的學堂,父親讀書時就坐在二層靠近瞭望窗的地方。
“我在教室里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往外望去。大槐樹外,是又長又陡的土坡,那坡比家門前的坡寬多了,能跑馬,能拉車。坡下面還是坡,望到坡盡頭,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山了。”從父親的信中,我知道了兒時的他上課也有走神的時候,也有“逃課”的時候。
每到夏天,麥子熟了的時節,割麥子、打麥場、磨麥子,成為村里的一大盛事,大人小孩都要參與。奶奶去地里收麥子時會經過堡門,她總要對著樓上喊一聲父親的乳名。這一聲信號,意味著父親這些時日都不能再“上書房”了,需要“逃課”去割麥子了。
“我羨慕你平叔,就是家在巷口大平院里的我的鄰家哥哥,他家有三個哥哥可以去割麥子,就不用他去了,他可以一直上學堂學習,不用逃課。所以我總是去他家找他,讓他給我講題。”父親信中的平叔,就是日后那位縣里頗有名望的農業專家,父親和他,還有村里許多的小伙伴,通過高考走出了大山,改變了命運。
一個又落后又閉塞的小村莊里,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考上大學呢?這是一直以來藏在我心里的疑問。我試圖在父親的信中找到答案,卻總也找不出個結果來。父親只是在信中,反復提及那句話:“哎——出力哎——”父親寫道:“它像一針強心劑,總在我覺得艱難的時候、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托著我,讓我向山頂爬去。孩子,你要記住,你的父親是大山里走出來的,到什么時候,都比別處的人更能吃苦,更舍得出力。”
在父親的信里,我重新認識到一個來自大山里的孩子,一個少年時代的父親。在大山深處,每每在槐花初開的日子,父親和他的小伙伴們瑯瑯的讀書聲會飄滿枝頭,從村野學堂飄到山坳,再飄到月亮之上,月亮后邊還有無數座大山,它們小心翼翼地觸碰著星海。
父親說,那時他總想象無數顆槐花般的星星里,會有一顆落入凡間,會開出另外一個自己,一個不再自卑、恓惶的小男孩,一個踮腳就能長高的大男子。所以,少年時代的父親總是學堂最晚回家的學生。每每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灑滿月光的回家之路上,一個瘦小的男生總是望著山頂的月亮大喊:“哎——出力哎——”這一聲既是給自己壯膽,也是給自己加油鼓勁。回到家后,那個小小的窯洞里又亮起了煤油燈,微弱的燈光一跳一跳的,燈下是少年的父親繼續“出力”的身影……
如今,每當我面對生活的壓力,總會重讀父親寫的信。我也會在夜深人靜時,對著窗外輕聲喊出那句:“哎——出力哎——”這聲音仿佛穿越時空,與大山深處的回聲交織在一起,給予我無盡的力量。父親用他的經歷告訴我,無論身在何處,都要記得大山賦予的堅韌與勇氣,都要舍得“出力”,敢于攀登。這封信是大山深處的回聲,是父親寫給我的散文詩。
(作者系北京小學紅山分校語文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5年12月12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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