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西伯利亞之夏》（［荷］揚·布羅肯著，廖迅譯）中，我讀到“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偏愛文學(xué)，我們把維克多·雨果的作品翻得破爛不堪。當創(chuàng)作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生活便不再乏味。這時的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滿活力，他的激情也感染了我。他以驚人的速度寫作數(shù)小時，隨后大聲朗誦所有段落，而且常常是站著朗誦”。這段話更使我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雨果的相承關(guān)系，還認識到對喜歡的作品進行朗讀會帶來不一樣的感知。有一段時間，我們在楊贏老師組建的讀書群里也是每天朗讀《卡拉馬佐夫兄弟》，讀完這本后，又開始朗讀《悲慘世界》，一般是讀完一章節(jié)后提問討論交流。幾個月或者一個學(xué)期有聲讀完一本書。閱讀引導(dǎo)思考，一種強烈的具身效果和更深入的文本理解像春天的植物般生長：走向自我，理解生活。

　　徐冰在《我的真文字》中寫他對齊白石畫作《白菜辣椒圖》中兩只紅辣椒的認識時說，“什么人能把這辣椒看得這么紅？只有那種對生活熱愛至深的，天真、善意的眼睛才能看到”。齊白石身上“對人類的善意，對自然的尊重，對所有生命的愛”使之成為一代大師。齊白石也自述：“正因為愛我的家鄉(xiāng)，愛我的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費了我的畢生精力，把一個普通人的感情畫在畫里，寫在詩里。”無疑，讀到這里，我們會對真善美的人和事肅然起敬，通過徐冰、通過齊白石，我們會對家國、土地、生命和藝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有一個更深入的認識和感受。它是一種無聲的教誨，增長我們對自我和世界的發(fā)現(xiàn)。打開書卷能熏陶內(nèi)心，使我成為更豐富的自己。

　　金哲為在《不必向長安》中記載明代吳地隱士沈周“早早入睡，卻于夜半時分自然醒來……他干脆披衣坐起，點上一盞燭燈，從堆滿書籍的案臺上隨意抽起一本來看。看累了，就放下書望向窗外。‘久雨新霽，月色淡淡映窗戶，四聽闃然’”。讀到這里，我們?nèi)缤吹揭晃蛔x書人深夜隨興讀書的怡然場景，也能深切感受到漢語辭達意豐的美麗。閱讀書冊、閱讀自然，自是安定自我、增加自身“免疫力”的強大內(nèi)核。藝術(shù)表達本質(zhì)上都是因?qū)唧w生活仍葆有最真摯的熱愛，閱讀亦然。宋代周弼的《夜深》一詩描寫得多么美：“虛堂人靜不聞更，獨坐書床對夜燈。門外不知春雪霽，半峰殘月一溪冰。”入神，忘我，與萬物為一，是因為我們擁有閱讀生活。我們的肉身有限，而閱讀以其不朽的跋涉讓我們在朝向真知的路上獲得巨大的歡欣與充實。

　　讀李一冰《蘇東坡新傳》，我為蘇軾一生唏噓、感動。“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常州將逝之時，他說，“死生亦細故爾！”回顧平生，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著力即差”。蘇軾生命中，天賦一腔邁往之氣，一副熱烈心腸，再經(jīng)后天的儒學(xué)者的嚴格訓(xùn)練，成就為一個抱負非凡、才氣縱橫的知識分子。“他那胸襟浩蕩而正氣凜然的人格，隨時隨地發(fā)出灼灼的光芒，照耀在人們的眼前。”李一冰如是評說，“東坡永遠和我們一起生活在這大地上，同其悲歡，同其好惡，像個親密的朋友。”我們讀到蘇子當哭的長歌，抑或歡愉的短唱，都是傳主的血肉材料和生命的真相。閱讀幫助我們逼近生命真相、把握生活本質(zhì)，從而激發(fā)我們抓緊生命存在的每一時刻去盡力自我建設(shè)的熱望。

　　有時候找到并讀到一本好書，就像《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安東妮蒂那樣：“逢到放假的日子，她就看書。姊弟兩人各看各的。雖然他們這樣相愛，但還是不能高聲地一同念一本書。那會使他們覺得褻瀆的。他們以為一冊美妙的書是一樁秘密，只應(yīng)當在靜寂的心頭細細地體會。遇到特別美的地方，他們就遞給對方，指著那一節(jié)說：‘你念吧！’于是，一個念著的時候，另外一個已經(jīng)念過的就睜著明亮的眼睛，瞧對方臉上的表情，跟她（他）一同吟味。他們往往對著書本不念：只顧把肘子撐在桌上談天。越是夜深，他們越需要互相傾吐，而且心里的話也更容易說出來。”讀到這里，你不能不感慨閱讀帶來的驚訝和新奇，閱讀帶來的成人之美！

　　閱讀就是這樣。一旦真正浸入文本的天地，你就會進入凝神時刻，好的作品像黑洞一樣將我們卷入其中，渾然忘我，唯聽見呼吸聲、翻動書頁或筆走圈畫的聲音，如歐陽修詩中的“無嘩戰(zhàn)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多么平凡，又是多么了不起！數(shù)字時代，一冊經(jīng)典在手，更是如此彌足珍貴的體驗。

　　春天正當其時，我們打開書卷或走向自然，去盎然煥發(fā)一下，如何？昨天，在緊張的高三備考課堂上，我停下講課，喊孩子們聽下窗外的鳥鳴：“那是什么鳥的叫聲？”這一刻大家七嘴八舌，從書卷里抬頭看向窗外；這也可能是特別的一刻，教室里五十多雙眼睛頓時煥發(fā)出明亮的光芒。

　　（作者系深圳市羅湖外語學(xué)校語文高級教師、中國教育報2023年度推動讀書十大人物）

《中國教育報》2025年03月26日 第09版